原文地址:邢公畹的学术道路-8作者:闲云若海
邢公畹的学术道路-8
邢 凯
反复研读四部中国侗台语比较研究的经典之作——《台语比较手册》《汉台语比较手册》《侗台语族概论》《汉藏语同源研究》,我们可以看到汉藏语系历史研究今后努力的方向,我们相信这就是李方桂的路线。
(1)原始侗水语的构拟(《黔语比较手册》)。梁敏先生为侗台语族建立了一个新的四分框架,吴安其先生也接受了这一分类。但是《概论》构拟的原始侗台语,实际上只包括台和侗水(黔)两个语支。并不包括黎和仡央两个语支。吴先生为它做了另外一个概括——称作“原始台水语”。李方桂和邢公畹都曾经指出过,在原始侗台语的构拟中有一个很大的“空白”,这就是原始侗水语的构拟。李方桂先生在《台语和侗水语》这篇重要文章中说:“分别重建原始水语和原始台语并不太困难,尽管有些领域还不确定而且还有争议。然而,要重建这两个语群的原始共同语会有很大的困难”。这个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构拟凭借的就是“同源词”,侗、台两语支有大量的同源词,这是构拟的基础,但也有相当一部分“非同源”的语词。这些两语“对不上”的语词究竟是从何而来(词源)?这就要联系上一级的系统:汉语、蔵缅语、苗瑶语甚至南岛语。由此就可以窥测到语言(民族)的关系史、发展史,这就是“文化人类学”。
(2)构拟真正的“原始侗台语”(不是“原始台水语”)。“台语”是李方桂对现代壮泰语支语言的一个概括性称呼,用来指称它们的原始共同语,“台”其实就是“泰”。侗水语支语言也有一个概括性称呼——黔语(因其主要分布在贵州),原始侗水语(黔语)的语音、词汇系统构拟可以用一部专著《黔语比较手册》的形式来实现,黔语是原始侗台语研究乃至于原始汉台语研究、原始汉藏语研究的一个重要历史层次,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缺少了这个环节许多关键问题就会面目不清。原始黔语的构拟任务完成后,还要把它和黎语支、仡央语支联系起来构拟真正的“原始侗台语”。但是,这两个语支和台水支比较,同源词的数量就更是等而下之了。这就使我们必须高屋建瓴,从系统整体着眼进行科学论证。不能“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3)汉台苗语族。李方桂和邢公畹都早已使用过“汉台语”这个术语。汉语在汉藏语系中的地位一直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她拥有近十三亿人口,众多而复杂的方言,在汉藏语系中她拥有最丰富、最古老的历史文献,但她却没有兄弟姊妹,是个“独生子女”,她是个惊人庞大的语言,所以在语系中的地位可以“相当于一个语族”。为了改变汉语的这种独特境况,郑张先生提出汉语可以和白语合为“汉白语族”(最早提出这一问题的是美国杰出的历史语言学家白保罗先生),白语在藏缅语族中的地位也是很特殊的,人家都是SOV,她却是SVO(和汉语一样)。但这样的处理也还是改变不了汉语的奇异处境,这两个语支也未免差得太远了(白语使用人口185万)。众所周知,汉语和侗台语的关系是出奇地亲密和接近(白语更近),连调类都能对应得一丝不苟。出于汉语的奇特地位,以及她和侗台语特别亲密的关系,我们建议,能不能把汉语、白语、侗台语合起来成立一个“汉台语族”呢?那么这三大语言也就成了汉台语族之下的三大语支了。有了侗台语这个强大的兄弟(据李锦芳教授统计侗台语使用人口达4亿),就可以改变汉语不伦不类的奇特地位了。这样下一步的工作就可以在汉台语族、藏缅语族、苗瑶语族的基础上构拟原始汉藏语了。另外考虑到苗瑶语(体质与汉台族差别较大)的调类也可以和汉语一一对应,是否可以把苗瑶语也归入汉台语族,就叫“汉台苗语族”(邢公畹)吧(苗瑶语的使用人口1100万),这样汉语可就再也不孤单了。南岛语和汉藏语相去过远(连类型都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超语系的”,华澳语系并不存在。现在超语系研究早已提到中国语言学研究的议事日程上来了,请看郑张尚芳先生和吴安其先生近来的一系列大作,这就是中国语言研究光辉灿烂的前景。
显而易见,这些未来的任务之重大不言而喻,远远不是我们这一辈人所能完成的。由此可见邢公畹“遗嘱”的深远历史意义。
(4)原始苗瑶语、原始汉白语的探索。
王辅世、毛宗武两先生的《苗瑶语古音构拟》堪称是《侗台语族概论》的姐妹篇,同样是《台语比较手册》之后汉藏语比较研究的成功之作,他们也是李方桂先生最好的学生,为汉藏语研究事业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王、毛两位先生(还有陈其光先生也是“好学生”,见《汉语苗瑶语比较研究》载《汉藏语同源词研究(二)》)和梁敏先生的语言观念是不同的,他们不是“土著说”而是认为苗瑶语和汉语是亲属语言。他们构拟的原始苗瑶语声母系统数量(130个)比《概论》要少得多。经吴安其先生认真细致的分析、排查,最后只剩31个单辅音声母,更加简练、合理。既然是“姐妹篇”,那么当然也就可以按照我们处理侗台语的思路和方法,重新构拟原始苗瑶语(31声母)的语音和词汇系统,这是碰到我们面前的一个很好的课题,我们当然不会放过。
白族是云南省的一个重要民族,创造了多彩的文化。白语的系属问题一直是学术界颇感兴趣的问题。(一)白语属于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二)白语属澳泰语系,
白保罗《澳-泰语和汉藏语》(1968年)。(三)白语属蔵缅语族彝缅语支,这是目前学术界大多数人的观点(罗常培、傅懋勣、徐琳、吴安其)。(四)白语是蔵缅语族中的一个独立语支——白语支,周耀文先生首先提出这一观点(1978年)。(五)属蔵缅语族但语支未定。还有人认为白语根本就是汉语方言,大多数人不赞成这个观点。郑张尚芳先生1995——1999年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白语是汉白语族中的一支独立语言(白保罗先生也曾一度认为,原始中国语Sinitic
应包括原始汉语和原始白语)。这个观点根本改变了汉语在整个汉藏语系中的地位(见前文)。郑张先生是著名的汉语音韵学家,在汉藏语系的论证中有很高的学术地位。他运用严格的音韵学(音系学)方法把白语的代表性方言——剑川方言和汉语上古音联系,使用了大量汉语古文献疏正,甚至列出了同音字表,把白语的汉语关系字都用汉字写出来,结果发现“汉语核心同源词达到百分之百的比例”,白语和汉语调类严格对应(达到100%)。郑张先生的工作可信度相当高。马学良先生曾对邢凯说:“我对白语的问题一直非常感兴趣,白语的面貌非常古老,乍一看就像是汉语上古音,三十年代我跟李方桂先生当研究生时,就对白语进行过调查,保存了很多卡片,文革抄家时损失殆尽,非常可惜。”他还说:“很多白语词,他们都说是汉语借词,我看未必。”2006年8月袁明军《汉白语调查研究》出版(中国文史出版社),这是他的博士论文(2000年)。邢公畹肯定了这篇论文,他在《序》中说:“袁明军在论文中对原始白语声、韵母的构拟提出了一个比较整齐的系统,这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论文又用语义学比较法找出168组深层对应式,证明白语和汉语有亲属关系”。该专著同时也是用白语对语义学比较法进行验证,获得了圆满的成功。序文最后说:“从侗台语中不少被误认为汉语借词的词已被证明为侗台语本族词的情况看,说白语中有那么多和汉语上古音极接近的‘汉语借词’,这种说法是很可疑的。情况显示,白语很像是一种和汉语同语族的独立语言。袁明军可以利用130余组汉白语深层对应式做出进一步的论证来。”这是非常权威的认证,邢氏曾私下非常赞赏袁明军的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袁明军当时的学位论文只是构拟了原始白语,但同源词表的每一个语词后都列出了汉语的同源词,比例几乎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可见汉语和白语的接近程度,远远超过了汉语和侗台语。但论文写作的当时并未构拟出“原始汉白语”,今天反过头看,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语言学课题,我们完全有条件继续进行充分的论证,推进汉藏语系属问题的研究。
(5)超语系研究。
“汉台苗语族”的提出,颠覆了此前所有的汉藏语分类观念,比如南岛语和汉藏语分化的时间更为久远,甚至连类型都有了巨大差别,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超语系的”。2004年邢公畹去世后邢凯使用语义学比较法在汉语和突厥语之间进行试探(他学习过维吾尔语),结果发现了大量深层语义对应式,连他自己都感到非常吃惊。他连续发表了几篇文章《华澳大语系历史音变中的后垫流音和谐律》(《语言研究》2017),《汉语水词项在维吾尔语中的深层对应》(《庆祝丁邦新先生80华诞论文集》2018年),该文曾在中国民族学学会2017年年会上宣读,收到很好的反应。北京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政治文化人类学)朱晓阳先生在邢凯发言后评论说:“这篇论文我看到后留下很深的印象。邢凯先生宣布说,经过多年的研究他已经完全有把握地证明,汉语和突厥语是有共同发生学关系的亲属语言,汉族和维吾尔族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们大家都可以见证这一时刻。”会后邢凯给民族学学会会长杨圣敏教授去信,杨教授立即回信,对他的工作给予了热情的鼓励和支持。《“柱--驻”词族在汉语和维吾尔语中的深层对应》(参加第26界国际中国语言和文化讨论会论文,美国·芝加哥
2018年),此外还有几篇待发。邢凯深深体会到,语义学比较法的提出,对中国语言科学研究所起的作用是非同小可的。
南岛语系(Austronesian)又称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Malayo-Polynesian),分布在太平洋上的一大片水域,西自非洲东南的马达加斯加岛,东至南美洲智利的复活节岛,北自中国台湾岛和夏威夷,南至新西兰太平洋中的各大小岛屿。约有500种语言,使用人口达2.5亿。其下可分印度尼西亚、波利尼西亚、美拉尼西亚、密克罗尼西亚四大语族。1991年法国著名汉学家沙加尔先生在第23界国际汉藏语和语言学会议上提交了论文《汉语南岛语同源论》。该文遭到西方和台湾学者强烈反对,沙加尔把论文寄给了邢公畹教授,立即得到邢氏的赞同,并在同年《民族语文》(第3、4、5期)上连续发表了《关于汉语南岛语的发生学关系问题》等三篇论文,利用大量中国古文献和音韵、训诂学理论,对沙氏论文进行了述评和补正。他认为沙氏找出了许多基本词汇的严格语音对应条例,仅就他能同意的例子看,就足以说明汉语和南岛语是从一个共同的祖语衍生下来的了。邢氏据此进一步提出了一个语言科学的重要新假说:在人类语言学史上有两支规模最大的语言,一支从南向北延伸,叫做印度欧罗巴语系;一支从北向南延伸,叫做汉藏泰澳语系(郑张尚芳先生改称“华澳语系”,邢氏说,这也很好)。这一学说在语言学界引起了巨大反响。1993年我们研究室曾申请一个国家科研项目——汉语南岛语关系的语义学比较法研究,未获批准。90年代未,沙加尔先生来天津拜访邢公畹。赠送给我们研究室一大批南岛语语言材料和研究文献。包括Oceanic
Linguistics 四卷(英文),和TAIWAN ABORIGINAL GROUPS:PROBLEMS IN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CLASSIFICATION by RALEIGH
FERRELL(《台湾土著的文化,语言分类探究》费罗礼著,三卷,英文,有中文摘要)。我们准备用几年的时间把这七卷书翻译为汉语出版。希望能吸引更多青年学者来完成这一人类语言学史上最尖端的文化人类学课题,其所以是“尖端”,除了广博的南岛语知识外,还需要有中国传统语文学的精湛功力和文化人类学(语言学、民族学)的深刻认识。
